这个山区人,寂静偏僻。高山连绵起伏,交通闭塞,崎岖的山道,蜿蜒于群山之中。这里山环水绕绿树成荫,在青山绿水相互掩映下,座落着一个四合院,这里便是榆钱的家。
榆钱和许多山里女人一样,朴实善良,她没有过高的人生需求,只要一日三餐,柴米不断,一袭布衣就足够了。
榆钱通常穿的是自织的粗布,黑色的、灰色的或蓝底白色碎花的。脚穿一双洗得褪了色的千层底布鞋。手腕上戴着一对金黄色古铜镯,黑色的头发,整齐地梳理在脑后,用一个大发卡夹着。
榆钱没有太高的文化,可是,在这偏僻的山区,这个不施粉黛的乡下女人,看上去亮丽里透着素雅,清纯的底色里,夹裹着传统的古色古香。
榆钱,容貌不怎么漂亮,一脸腼腆,永远的是温和,永远的低垂着眼脸和慢声细语。细长的双眸里,似乎渗透着几分沧桑,总是让人对她凭添几分怜惜与同情。
说来榆钱也真不容易,丈夫在十年前就撇下她和婆婆,早早地去世了,那一年榆钱二十岁。她有个孩子叫“柱子”,从出生就没有见过父亲。人生真的是一个变数,就象八卦里的金、木、水、火、土,又有谁能真正占卜清楚。
年青的榆钱,笃信命运,按照大山里的风土人情,她没有非份的想法,白天担水、下地,夜里帮婆婆纺线,齐心协力扶养着“柱子”,一家三口和睦相处,相依为命苦度时光。
日月缓缓消逝在忙碌与淡泊中,这一家的孤儿寡母,在不知不觉中,已度过十个春秋。
榆钱的生活虽然寂寞,倒也清静。很多人羡慕她这种平静的生活。在这风平浪静中,有时也会水面上荡起一些涟漪。
那一年的隆冬,一个姓吴的木匠,来到这个村庄找活干。榆钱家恰巧有几根木头想做家具,于是榆钱的婆婆就把吴木匠叫到自家做活。
山里人本来厚道,特别是对给自家做工的木匠,更是端饭送茶,殷勤倍至。转眼半个月过去了,就在家具打好的同时,北风呼啸中突然下起了大雪。
大雪连天,厚厚一层,把道路封了。可能是天意吧!人不留人天留人。榆钱把吴木匠暂停的屋内生了火炉,屋内顿时温暖了许多。屋外是呼啸的山林寂静的田野,大雪肆无忌惮地,默默地覆盖着乡间的沟沟坎坎。
寒夜里,熊熊燃烧的炉火,不仅驱散了冬天的寒冷,而且温暖着人的心。吴木匠说着感激主人的话语,眸子中流露的是真诚。榆钱心里升腾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可是,风会止,雪会停,人会远去,给榆钱留下的将是无尽的孤凄和那座冰冷的空屋。
大雪终于停了,苍茫而又惨淡的雪地上撒满凄清的月光。就在那一天,榆钱踩着厚厚的积雪,跟吴木匠走了。
一转眼几个月过去了,榆钱开始想念自己十岁的儿子和年迈的婆婆,心里难免生出些自责与悔恨。可是,世界上哪有卖后悔药的,而是榆钱已经有了身孕,真是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榆钱陷入了深深的无奈苦闷中。
榆钱觉得世界上永恒的东西是没有的,命运这东西是靠不住的,人就象水中的浮萍飘来荡去。有人说女人的名字叫弱者,只有与命运抗争的女人才知道,女人的天性中有许多懦弱的成分。榆钱和吴木匠在一起只是感到了短暂的幸福和安宁,对婆婆和儿子的思念使她的内心难以平静。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幸福是偷来的,无法向人展示,无法使自己心安。也许那种“小溪微月淡无痕”似的清静生活,才是榆钱所习惯和需要的。
榆钱生了,榆钱抱着那个粉嫩嫩的肉团团,眼泪流出来了。孩子满月了,榆钱觉得是自己回去的时候了,给木匠生了个儿子,也算对得起他了。谁让自己家里还有个婆婆和儿子呢。分手的时候,榆钱对吴木匠说,你就当我死了,把我忘了吧。回头看看儿子,榆钱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要是能把身子分成两个,一边留下一个就好了。
日月依旧在静静地运行,一晃六年过去了。深秋的一天,古镇上的吴木匠,挑着他的木工担子,和上次一样,在榆钱家不远处一株老榆钱树下停了下来。树旁边长满了草,草上滴着露水,在光照下逐渐散去。他还在做木工营生,不过,和六年前不同是,他的旁边多了一个六岁的小男孩,名字叫“石头”,在那里玩着路边野草上的穗穗。
此时榆钱正好从地里回来,在她看到吴木匠突然出现的那一瞬间,有如电击一般,几乎乱了方寸。榆钱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她眼中也许隐含着几丝羞愧,但与六年前雪天的初遇相比淡定了许多。
在重重顾虑中,她违心地不再理会吴木匠,本想默默地走过去,可是,当她看到吴木匠身边那个乖乖的孩子和孩子那清澈无辜的眼神时,她立时心软了。犹豫片刻之后,她还是主动给吴木匠说了一句话,更确切说量告诫------“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然后。榆钱再次亲切地望着孩子,此时她内心深处的母子之情,在她矛盾的心情中占了上风,榆钱终于开了口,轻轻地对孩子说:“孩子,来家洗洗脸吧”。吴木匠即刻迎合着说:“去吧,石头,跟着阿姨去吧”。榆钱牵着孩子那柔软的小手,向家走去。
慢慢地给孩子洗着冰凉的小手,榆钱泪珠滴在脸盆里。她如痴如醉地望着自己的儿子,缓缓地拿出手巾,给孩子细细地擦着,似乎要把心里所有的爱,一下子倾注到孩子身上。
孩子看榆钱的眼神里,有几分茫然;榆钱看孩子的眼神里,隐藏着说不出的爱怜与痛楚。
榆钱看着院子里凋零的叶子,随着深秋的冷风飘着,正如有人曾写过这样的话:“叶落人何在,寒云路几层”。
不管榆钱是怎样的心情,可这饭总要吃吧!今天榆钱在做饭时,破例从瓦罐里拿出几个鸡蛋,这鸡蛋平时是舍不得吃的,那是家里的油盐钱。
乡下的风气,到了吃饭的时候,大都端着碗来街上吃,一边吃,一边闲聊,俗称“饭市”。如果有人到“饭市”上说书唱戏或有做工的手艺人来“饭市”,村里会争先恐后地把家里的饭端出来,送给他们吃。
今天中午,“饭市”上几乎还没有人吃饭,榆钱就把饭端了出来,和所有山里人的饭一样,手工面条,南瓜菜浇卤,不同的是,那碗里的面条下,埋着两个荷包蛋。儿子“石头”今天由妈妈来照管。
饭后,榆钱哄着石头睡了。她找出一些七彩丝线,精心给“石头”编了个项链,项链下面挽了个古钱币,钱币上边缀着个七彩丝穗。等孩子醒后,榆钱轻轻地给孩子带在了脖子上。
太阳的余晖撒在乡间的大地上。吴木匠收了木匠摊,一头放工具,一头放孩子,然后拖着斜阳长长的影子,悠悠地往村外走去。两岸青山为他送行,流动的溪水唱着哀惋的歌。孤独的木匠怀着满心的惆怅,回头望一眼魂牵梦萦的山村,走了。
村边小溪,日日夜夜地流淌不息。匆匆流走的是悠悠的岁月和离人的眼泪,留下的是一段段令人感伤的故事。
岁月啊!你真的很无情,在转眼即逝的时光中,榆钱日渐老去。已是两鬓斑白的女人,常常站在家门口,久久地向村口眺望,她多么希望看到那个颤悠悠的木匠挑子正在向自己一步步走来。木匠挑子旁边是那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在跳着笑着。可是,榆钱一次次失望了。
榆钱哪知道吴木匠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那个老实的木匠把对榆钱的爱深埋在心底,。把所有的爱倾注在唯一的儿子身上,那是他唯一的希望。老木匠凭着自己的木匠手艺走乡串户,四处漂泊,就是回避到榆钱的村子里去。他不愿打扰榆钱平静的生活。好些人给老木匠提亲,为了儿子不受继母的虐待,老木匠都拒绝了。小石头一天天长大了,聪明、秀气,念书上心,当年的小石头长成了大小伙子,现在是省城大学的一年级学生。
暑假里,石头脑子里满是那个和蔼可亲的榆钱阿姨的影子,一生中唯一感受到的母亲般的爱使他刻骨铭心。没事的时候,石头喜欢一遍遍把那个七彩丝线和古钱币做的项链拿在手上细细地看,七彩丝线依然鲜亮,古钱币闪闪发光,“乾隆通宝”字样依稀可辨。石头越来越觉得那枚古钱币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灵气,给了他一种越来越强的感觉,好象他的榆钱阿姨身上正在发生什么令人吃惊的事。这种异乎寻常的感觉使他坐卧不安,终于按捺不住自己,再三央求父亲到榆钱阿姨的村子看看,哪怕能远远的看一眼榆钱阿姨也好。
那天天气特别热,吴木匠带着儿子挑着木匠挑子,匆匆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老木匠忐忑不安的一步步走向那个既想见又怕见的小村庄。多少年过去了,那人不知怎样了,见了面也不知道会怎样,是笑脸相迎呢,还是一脸冰霜?老木匠对榆钱是又爱又怨,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当年既然迈出了那一步,生了儿子又怎能缩回去呢?榆钱这一闪,把我们爷俩闪得好苦。寡妇再嫁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那女子实在是想不开呀!榆钱是生生让所谓的名声给害了,就算念及婆婆和儿子,也不是不可以解决的,两家合一家不就行了吗?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看咱们的儿子已经长这么大了,这么多年又当爹又当妈,儿子总算成人了。老木匠回头看看儿子,石头低着头走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近了,近了,到了,到了。还是那条弯弯的街,还是那座矮矮的房,还是那棵老榆树,只是老榆树更显得老了。
老木匠和石头在榆钱家门口徘徊,几次想进去,又几次退回来。只听院子里人声嘈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突然,榆钱家门口哭声骤起,鼓乐声、唢呐声响成一片,十几个年轻人抬着一副黑色棺材从榆钱家走出来。棺木前方,榆钱的遗像赫然在目。老木匠和石头惊得呆了。
榆钱的遗像笑悠悠的,笑容里又夹杂着几分幽怨,几分遗憾。老木匠久久凝视着榆钱的遗像,那一头白发好象在迎风飘动,那双好看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清澈,嘴唇翕动着,好象要对老木匠和远方的儿子说些什么。
石头,石头呢?石头本该披麻戴孝走在队伍里呀!来晚了,只怨我们来得太晚了。榆钱,榆钱,你慢些走,我和咱的石头来送你了,好好看看咱的儿子吧,咱们的儿子多想喊你一声娘呀!
老木匠知道,榆钱看到了,看到了她朝思暮想的小儿子站在送行的队伍里,泪眼婆娑地为她默哀。儿子的手心里,紧紧地握着那个七彩丝线上缀着古钱币的项链祝愿她一路走好。
榆钱带着许多始终无法言表的悲哀走了。
走的那天,天气真的很热,热得连鸟儿都停止了飞翔。吴木匠和石头,都悔恨来得太迟了,这是他们一生都难以挽回的。
榆钱走了,带着怨恨和遗憾走了。如果有来生,榆钱会不会换一种活法:在没有了男人的日子里,大雪给她送来一个年轻勤快的小木匠,她会堂堂正正地去爱,热热闹闹地办一场喜事,一家人幸福地生活着。
送葬的队伍远了,老木匠带着石头踏上了归程。老木匠回头一看,老榆树上的榆钱花开了,开得浓烈,开得奔放,榆钱花的香气在旷野里久久地飘荡。